“周伯母現在回想起來, 也覺得自家人挺蠢的。

但這也不能怪他們，之前那麽多年他們從來也沒有發現周大運在做生意上有天分，做夢都沒想到他會有這番運道。還一直都覺得他是個挺老實的孩子, 被欺負了從不往外說。

察覺到眾人的目光，她一臉尷尬：“我來就是想問問，你們需不需要我幫忙……”

眾人一臉詫異。

要麽說這家人臉皮厚呢，昨天都撕破臉了, 今天還好意思上門。

周伯母看出來了他們的意思，振振有詞：“我們家所有的糧食都已經還回來了，連地也還了。本來就是血親，難道真的一輩子不來往不成？”她看向胡妍美：“我是大運的伯母，也是你們最親近的長輩。換做別人肯定是不願意再來找你們的, 但我……我得替大運的爹娘著想, 他們當初將孩子交給我, 我就得照顧你們……隨便你們怎麽想, 反正我問心無愧。”

眾人:“……”服氣！

竟然還讓她這麽圓回來了, 這臉皮真不是一般的厚。

胡妍美上前兩步，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，道：“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麽出現在這裏，我們夫妻是沒打算再和你們來往的。畢竟, 大運從山崖上摔下來，撿回一條命不容易。要是還有下一次, 我不認為他還有那麽好的運氣能活下來……我們夫妻倆都是命苦的人, 眼瞅著日子好過一點了, 你們能不能放過我們這兩個可憐人？”

話說到這種地步，真的是一點都沒有給周伯母留臉面。她有些尷尬：“我把糧食都還了……”

胡妍美打斷她：“那些是你們該還的。”她一字一句的道：“昨天的咱們之間已經算清楚了帳，你要是再要糾纏, 咱們就找鎮長來評理。剛好周大江推我夫君下山崖的事情，還沒有掰扯清楚呢……他一直都不接話，明顯就是心虛。夫君也是看在你們養他多年的份上才沒有計較，可別逼我們跑去告你們謀財害命！”

周伯母面色乍青乍白。

昨天話都說到了那種份上，周大運還是沒有把話說得明白，她認為周大運這是要給他們留臉面，所以今日才會登門，萬一呢，萬一又能和好如初，往後幾個孫子就有這麽一個叔叔……就算是占不著便宜，想要借銀子的時候，也有個借處啊！

“滾！”胡妍美毫不客氣，上前將人推了出去。

周伯母很不甘心，當著村裏所有人的面，舔著臉上門是需要不少勇氣的，她來都來了，卻又要被推走……今日之後，怕是所有人都知道，他們和侄子徹底撕破了臉。

這怎麽行呢？

有一個能幹的侄子，村裏所有人都會對他們另眼相待。別的不說，找人幫忙幹活，人家都會很樂意，甚至還會覺得受寵若驚。

被這麽一推，她不願意離開，下意識伸手扒住門框，卻抓了個空，整個人直直往後倒去，本來都能穩住身形了，卻又因為腳後跟絆著了門口的一塊石頭，往後踉蹌了幾步，摔倒在了門口正對著的荊棘叢中。

胡妍美伸手去救，可還是沒能來得及，只帶著了一片衣角。

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周伯母沒站穩，砰一聲摔了下去。

眾人一楞，急忙上前幫忙。

那地方長著荊棘，看著不高，但也足有一丈，當然了，裏面滿是各種帶刺的藤蔓，應該不能把人摔得多狠，最多受點皮外傷。

但這只是眾人以為的，等到他們七手八腳將人救上來時，才發現周伯母已經痛得面色煞白，說不出話。一條小腿不自然的彎曲，明顯裏面的骨頭已經斷了。

胡妍美摸了摸鼻子。

她真的不是故意的，於是，跟周圍的人解釋了一下。

其實所有人都看得見，方才她那一推，只是想把周伯母推走，並沒想把人推到坡裏頭去。明明是她自己踢著了石頭沒站穩摔進去的。

眾人七嘴八舌：“這是個意外，不怪你。”

“是啊，我明明看到她都扒住門口了，卻不知道怎麽的踢著了石頭，然後才摔倒的。”

“咱們這麽多人都看見了的，不是你推的，她想訛詐，我們都可以給你作證。”

周大運從屋中出來，得知了前因後果，頓時哭笑不得。

兩家離得很近，周伯母摔倒的事隔壁早已經知道了，此刻全都沖了出來，急忙將人弄進屋中。不需要他們吩咐，已經有幫忙的人去請了大夫過來。

無論周家人有多刻薄，此刻周伯母受了這麽重的傷，不是特別麻煩的事，眾人都願意出手相幫。

大夫住得不遠，趕過來的時候，周伯母的小腿才被人剪掉了褲腳。

“這腿骨斷了，得先正骨。”

周伯母之前確實幹過許多活，但卻從來沒有受過斷骨之痛，此刻滿臉煞白，額頭上大滴大滴的冷汗。她倒是想開口指責，但痛得太狠，喉嚨特別堵，實在說不出話。於是，她一有空就狠狠盯著這邊的胡妍美。

正骨之痛，一般人都承受不了。周伯母痛得慘叫，慘叫聲跟殺豬似的，聽到的人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
胡妍美並沒有離開，站在那裏從頭到尾守著。

大夫正好了骨，又留下了兩副藥。然後慢吞吞開始收拾藥箱。

換作別人家，這時候主人家就該懂事地上前道謝，順便付藥錢了。但是周家人一點動靜都沒有，幾個媳婦裝著忙碌，悄悄往周大運這邊看。

那目光太明顯，胡妍美一眼就看出。這是想讓夫妻倆付藥錢。她沒想付藥錢，但也沒打算離開，這時候一走，豈不是顯得自己心虛？

周大運也明白了他們的意思，左看右看，各種和身邊的人閑聊，反正就是不上前。

周大海忍不住了，他是家裏的長子，這會兒父親已經躲了出去，如果他不出面，這筆賬最後還是會落到自家頭上，於是他上前一步：“大運，我娘是被你媳婦給推倒的，本來就該讓你們治。說難聽點，我們沒有讓你們賠償已經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，你自己要懂事一點。”

說到這裏，他一臉不滿，卻是沖著胡妍美的：“過去的那些年，我覺得我們兩家相處得挺好的，我們也都把你當成了親兄弟，但是最近這些日子你是把我們當仇人似的。你別聽別人的攛掇，得摸著良心做事。”

這“別人”，指的是胡妍美。

周大運滿臉不以為然：“方才是怎麽回事，所有人都看在眼裏，我媳婦確實推了伯母一把，但是，誰讓伯母上門的呢？我又沒請她，不請自來算是惡客，我媳婦推她有何不對？再說了，她真正摔到那底下，是她自己沒有站穩，跟我們有何關系？”

他振振有詞：“自己摔斷了腿，卻要讓我們來付賬，哪有這種道理？”

“就是你媳婦推的，這麽多人親眼所見，難道還有假？”開口的是周大江，他性情比較沖動，沖在了最前頭：“反正，這件事情你們夫妻若是不管不賠，咱們就找人來評理。”

胡妍美看到他出現，嗓門都大了些：“就算是我推的，那又如何？”

周大江聽到這話，頓時瞪大了眼，也像是抓住了夫妻倆的把柄似的，大聲沖著周圍的人道：“大家都聽到了嗎？這天底下就有這麽不講道理的人，明明是出手傷了人，還在這兒大聲嚷嚷著不肯幫人治傷……說破大天去，這傷也該他們出錢治。”

周圍沒人出聲。

方才那些說不用周大運夫妻倆出藥錢的人都是偏心了的。說到底，周伯母受傷這事確實和阿福有些關系。若不是兩人起了爭執，若不是阿福出手推人，人家也不會受傷。

按道理來說，就算是不出全部的藥費，至少也該出一小半。

胡妍美揚眉：“哦？你是這麽想的嗎？”

周大江也察覺到了眾人態度上的變化，眼看他們都不覺得自己的話有錯，他立刻頷首：“對。”

胡妍美看向圍觀眾人：“剛才我確實推了人，但我也不是故意的，事實如何，大家都親眼所見，我絕對沒有說半個字的假話。其實我也明白，如果我真的傷了人，肯定是要出銀子的。哪怕是我沒有出手傷人，若本家的兄弟有人受了傷，我也會出手相幫……坦白說，我和大運如今也不缺這點銀子。如果受傷的是別人，我一定二話不說全都掏了，哪怕這只是意外，不全是我的錯，我也願意出全部的銀子。畢竟大家都是本家兄弟，沒必要計較那麽多。”

她頓了頓。

其實聽到這裏，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周大運眼中更是帶上了一點笑意。

胡妍美直言：“當初我家夫君受傷，到底是誰推的，我們夫妻倆看在多年的情分之上，沒有說實話，但是咱們所有的人都清楚，就是他周大江故意將我夫君推下來的。可後來治傷……那可全都是我夫君自己出的銀子，就算是他們家出了點，那也是借的，後來我們全部還了的……我親自去還的，他們真好意思收……既然如此，如今我不小心將人推了，憑什麽要讓我們來出銀子治？”

這麽一算，好像確實挺有道理的。

之前周大運九死一生，可比這傷重多了。那時候都沒有讓周大江一家出一點銀子，如今輪到了周伯母……說破大天去也沒道理讓周大運出銀子來治。

周圍一片沈默。

周家人面色特別難看。

這腿上受了傷，想要養好沒那麽容易，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，周大運之前就在床上躺了許久。再有，這骨頭都斷了，以後養好了，興許也是個跛子，肯定沒有之前能幹。

再說了，周伯母之前在家裏要幹許多的活，如今她一倒下，她的那些活沒人幹了，還得要人伺候。

誰去伺候？

周大運也道：“我不缺這銀子，但是人活在世上得爭一口氣，他們當初怎麽對我的，我心裏都記著。這銀子我就是不出，當然，之前他們一家給我燉了些湯，這事我也記著，所以，往後幾天，我們夫妻會送點好吃的過去，但也僅此而已。”

送點吃的可以，要銀子沒有！

那邊的大夫已經整理好了藥箱，也聽到了兩家的掰扯。之前周大運的傷就是他治的，說實話，他也沒想到這人能好轉那麽快，一開始還以為這人救不過來了呢。

因為他經了手，也清楚兩家的恩怨，便也知道想要讓周大運拿銀子沒那麽容易。他一個大夫，不管是誰出銀子，反正給了診金就行。

眼看周家人裝傻，他也不想在此多留，直接出聲道：“這一次就收你們八錢銀子，下一次你們再請我，咱們再算。或者，你們也可以另請高明，畢竟，正骨這種事情，每個大夫的手法不一樣，結果也不一樣。我不敢保證能讓她痊愈。”

周家人那樣對待侄子，為了那點東西簡直不擇手段，明顯就是個無賴，他可不願意讓自己被訛詐上。

說實話，若不是醫者仁心，大夫都不想救這樣的人。

“可我們家沒有銀子。”高氏眼圈都紅了。

家裏欠著那麽多的糧食，米缸的糧食也要見底，剩下的那點銀子要是付了藥錢，以後一家子怎麽過？

真的，她想想就覺得前路一片黑暗，大人可以餓肚子，孩子怎麽辦？

“大海，不能給。”

周大海也不想給。

他嘆口氣：“現在爹娘還在，都是他們在管家，我們手頭沒有銀子。爹呢？”

問出這話，他左右觀望，卻沒有找到周大伯的身影。

不只是他，就連院子裏這麽多人都不知道周大伯去了哪裏。眾人倒是想幫忙去找呢，又覺得這事不合適，明明就是把人找出來拿銀子的……也太不討喜了。

胡妍美此時出聲：“咱們還是回去做飯吧，天大地大，吃飯最大，填飽了肚子，什麽都好說。”

這話算是給眾人解了圍，於是眾人紛紛退走，幾乎是一瞬間，周家的院子裏就沒了人了。

周家幾兄弟面面相覷。

之前母親去隔壁的事情，他們有些知道，有些不知道。就算知道了，也覺得這事挺合適的，畢竟如今的周大運今非昔比，能夠和他交好確實是一件好事。

冤家宜解不宜結嘛。

有這麽一位兄弟，在他們想要找活計都很容易。再說了，如今一家子還欠著周大運糧食呢，關系好了之後，那些糧食能往後推就往後推，說不準周大運一高興就不讓他們還了呢。

但是他們誰也沒想到，母親這一去會受這麽重的傷。

更沒想到的是，周大運夫妻倆竟然能豁出臉面不給銀子來治傷。

現在怎麽辦？

最後，周大伯還是從後院中鉆了出來，將銀子給了。

不給不行，這周圍就這麽一位高明的大夫。還得指望他給周伯母正骨呢。

這人的骨頭要是真的斷了，以後再也站不起來，往後只能指望人伺候，那才是真的完了！

久病床前無孝子，指望這些兒子去伺候，怕是指望不上的，將人治好了，不麻煩別人，還能多少幫著幹點活。

周伯母痛得渾身冒汗，恨不得昏死過去，偏偏因為太過疼痛又昏不了。

周大運如今手頭有銀子，今天這場宴席是為了感謝村裏所有的人對他的幫助。因此，飯菜和他成親那天一樣，算是村裏的頭一份。

掌勺的是村裏手藝最好的大娘，老遠就能聞著香味。隔壁周家人對著一鍋摻雜了青菜的粥……菜摻得太多，聞著一股豬食味，真的吃不下去。尤其有隔壁的方才對比，更覺淒涼得緊。

孩子想要鬧，被拍了回去。

大鍋飯菜做好了，胡妍美特意端了一人份去隔壁。

看到她來，院子裏眾人臉上都帶著點怒氣，卻也不好責備，還是那話，如今是他們想要和周大運和好。這要是把人攆出去，就更沒了和好的可能。

胡妍美笑盈盈進門：“伯母呢？飯菜剛得，我就送過來了，讓她趁熱吃。”

說話前，她已經推開了正房的門。

周伯母額頭上滿是汗，頭發一縷一縷的粘在額頭上，渾身的衣裳都是濕透了的，靠近一下還能聞到她身上的汗臭味。胡妍美皺了皺眉，揚聲喊：“大嫂，二嫂，你們來一趟。”

高氏自從婆婆出事之後，就一直不願意進來。也是因為她心情實在不好。

明明家裏就已經這麽艱難了，如今又多了一位病人……窮人家是生不起病的，這傷還得養那麽久，真的，她都灰心得想帶著孩子回娘家了。

可聽到了阿福喊，她又不得不出現。

“弟妹，什麽事？”

胡妍美一臉的不讚同：“伯母受了傷，如今，行動不便就得你們伺候。這麽重的臭味，怎麽能不收拾呢？你們是兒媳……”

高氏恨不能撲上去撕了她的嘴。

道理誰不懂啊？

可家裏的媳婦不止她一個，憑什麽得她來伺候？

身為長房長媳，真的特別吃虧。高氏都已經開始回想起自己當初相看的別的人家了，特麽的，這都是什麽事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高氏沒打算來伺候婆婆，但也不想和面前的林阿福撕破臉，隨意敷衍道。

胡妍美看向周伯母：“你好好養傷，千萬別多想。要是家裏欠了債，以後慢慢還就是了。”

周伯母聽著這些話，只覺得特別耳熟，因為這些都是以前她跟周大運說過的。

“林阿福，你滾。”

胡妍美揚眉：“我可是好心好意上門探望你，不感激就罷了，竟然還讓我滾？那我走了，你不喜歡我，以後我也不來討你厭煩……”

說著就往外走。

周伯母：“……”

幾個兒媳擠進門來，看著她的目光中滿是不讚同：“娘，不管你心裏怎麽想，咱們面上都別把人得罪了，萬一他們今年就讓我們還那些糧食怎麽辦？”

這也是事實，周伯母都有些後悔了。

她身上實在疼痛，看到所有兒媳臉上的責備，頓時憤然道：“趕緊打水給我洗漱，一個個的都想著往後躲……別想偷懶……一會兒就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了……對了，你們都回娘家去商量一下，拿點糧食過來……無論如何，也要把今年熬過去。”

幾個兒媳對視一眼，退了出去。

幾人都不太想去伺候裏面的婆婆，其實伺候倒是無所謂，主要是婆婆心情不好，脾氣也不好，誰要是靠近了，肯定是吃虧的那個。

一個孝字壓在頭上，挨了罵也只能忍著。

“咱們分家吧！”說這話的人是李氏。

其餘三個妯娌微楞了下，都覺得這話有道理。高氏提議：“爹娘還這麽年輕，讓他們單獨住著，咱們每月送點糧食，等他們挪動不了的時候，咱們再一家家輪著伺候，你們覺得如何？”

她們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。

周伯母如今已經幹不了活了，說白了就是個累贅，眼瞅著還得往裏搭不少銀子。這分了家，各家把自己的地拿走，然後再把銀子拿走……因為娘家不同，她們能借到的糧食也不同，那還不如自己養活自己一家子呢。

就比如李氏，她娘家比較得力，養活他們一家並不難，並且這借來的糧食也不用著急還……可要是不分家，這借來的糧食給了全家人吃不說，自家還是最後還上的，這怎麽看都是吃了虧。

隔壁幾個媳婦的小心眼胡妍美能猜到，但卻不在意。

那天之後，她再也沒有去隔壁送過飯。

這一次換成了周大運，以前周伯母是怎麽說話的，他就是怎麽說的。

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。

就比如此刻，周大運站在床前，一臉的嘆息：“以前我覺得哥哥弟弟都挺好的，嫂嫂和弟妹也不錯。真的沒想到他們一出事就躲了……我聽說他們商量著要把娘家人請過來分家呢。伯母，你別著急，也別上火，日子還得往下過嘛，只要活著就有希望。你要是一下子給氣死了……反正你得保重自身！”

周伯母真的覺得這些話特別耳熟，也特別堵心，一著急之下，只覺得喉嚨一甜，她伸手捂住了嘴。

等到手從嘴上拿開，入目一片殷紅。她頓時就被嚇著了。

這是吐血了？

但凡一吐血，命不久矣。

她還不想死呢，當即嚇得魂飛魄散，急忙大喊：“快來人，幫我請個大夫來。去鎮上請，多請幾位……”

院子裏的幾人聽到這話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。

說得倒是輕巧，請大夫不要銀子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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